“坛城”这个词,是我从《看不见的森林》一书里得知,而这本书又是从一位朋友的读书笔记里了解到的。书是美国南方大学生物学教授戴维·乔治·哈斯凯尔对一小块森林的观察记录,他将其记录称为“林中自然笔记”,而将那一小块森林称之为他的“坛城”。兜兜转转,我这也算是“读’读后感’后感”了。
“坛城”这个概念来源于藏传佛教,哈斯凯尔教授认为,“坛城”具有多层意义:首先,创作过程中需要全神贯注;其次,要留意一种混杂与融合的平衡关系,坛城的设计还包含着象征意义;此外,坛城的无常也发人深省。然而,这些性质都不足以定义建构坛城的终极目的。坛城是对生命之路、宇宙以及佛教菩提的重构。人们从这幅小小的圆形沙画中,看到整个宇宙”。
读到这里,我自然想到很小时学习过的一篇有意思的古文,到现在我还能背上几段: “余忆童稚时,能张目对日,明察秋毫,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,故时有物外之趣”。我的坛城,现在看来,大概就是我的校园了吧。平时把校园当学府游,假期就当植物园逛,有时还能有幸遇上一只山斑鸠或者小刺猬。
刚到西农时,满目都只是被我误以为是枫的悬铃木以及“活化石”银杏,这于我都是课本上的老朋友,生活中的陌生树。那时的校园,大得一上午都走不完一圈,夜晚还会因为不熟悉而不得不求助高小德。
后来,我有了小车,校园就变小了,半个小时就能兜上两三圈,我也不迷路了。但是西农,我还是逛不完,北边的试验田、西边的后花园、中间的栎林,都是我的站点。最喜在试验田里等日落,在田径场高高的观众席上迎日出,在栎林捡橡子,在宿舍阳台望秦岭。
慢慢地,走得多了,认识得也多了,熟悉了,不知不觉就入了眼入了心了。正如哈斯凯尔在书中总结道:“我们应当用自己的关注去创建奇妙的处所,而不是一味寻找有可能带给我们惊异的’原始地带’。花园,市区的树木,天空,田野,幼龄林,还有城郊成群的麻雀,无一不是坛城。近距离观看它们,正如观看一片古老的丛林一样卓有成效。”
周末散步,习惯看到挂在窗户上的引起南北代沟的丝瓜,墙根下野生的几株韭菜花和不远处孤零零的天名精,还有试验田边挺立的正赶上花期的苍耳;也会替工地边消失了的柳穿鱼和薄荷、校道上估计被踩了的一株小麦感到惋惜。大概也是入了心吧,最近也是越发地喜欢雪松,走在路上都会时不时抬头端详学校每一棵雪松,能看到新长的未开的雌球花和去年结的大孢子球的残余部分,会发现雪松不似紫叶李等几位枝干上爬了密密麻麻的蜗牛。
想到“从无限小的事物中寻找整个宇宙,是大多数文化中贯穿始终的一个悠远主题”,也有时会盯着楼下的二乔玉兰和狗尾巴看得出了神,想到“草本比木本进化”,更“高级”的不是参天的古木而是遍布的小草;又想到生物演化的过程,开始于地衣、苔藓这样的小家伙,一步一步进化出了巨杉这样庞然大物,最终又回到了各态的草本。它是进化的,但同时我又觉得,它是回去了吧。也像人,那副广为流传的人类进化图,直起来了,又弯下去了,又想起很久以前我写过的一篇随笔《关于文明》,人类与地球,在我们不知道的过去与未来,可能就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相似的文明演化吧?
考试周结束后,我完成留下的实验报告,就带着相机转学校了。那天,是七夕,我拍到了去年在山上没仔细观察的苍耳花、偷完蜜后从凤仙花花心里探头探脑的小虫子、某豆漂亮的蝶形花和过来凑热闹的一只蓝绿色蜜蜂,还意外在东区发现一株复羽栾边长起了三株小苗,一株比我稍高,一株目测两米多,另一株还只齐胸,但它们都已经顶着开得十分漂亮的花序了!金黄色的小裙摆反折,渲上一圈醒目的深橘红,整整齐齐的雌蕊像在开家庭聚会,雄蕊就不一样了,在雄花里趾高气扬地伸了出来,在雌花里就羞羞涩涩藏于内里。
过了几天再去看,貌似花序的颜值下降了?仔细一看,原来是刚长出了小小的皱巴巴的青色蒴果,带着浅浅的红,混杂在栾花里,看起来不太协调。我想过几天就来拍一次,记录栾从花到果的整个过程。但说完这话的第三天,我就去渭南实习了。远在百里外的我一边欣赏着今年二度见到的曼珠沙华——石蒜本尊,一边挂念着那两株小苗上的果。
吸了四天的氨气后,终于回到学校,漫道的栾树在我离开时还是金黄色的,如今就都挂上了淡红色的小灯笼,真令人倍感如烂柯人呵。我迫不及待奔去。只是,它似乎不见了,我又怀疑我记错了树,翻出照片仔细对比角度和细节,发现那株栾树(大树)上有一块椭圆形的伤疤,对着记号寻过去,还是没有看到那两株苗,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,我蹲下身,果然在树下发现了两个整齐的圆形切口。坛城的无常啊,就如一瞬之间全部化作春泥的狗尾巴,更是这已不知去向的栾苗。
一瞬之间思绪万千,很多画面从脑海里快速闪过,快到我抓不住。
蓦地,又想起三年前看《朗读者》的时候,源于妻子的一个小心愿,源于一个爱的承诺,丈夫周小林用了十年时间,给妻子殷洁打造了一座一千二百亩的鲜花山谷……源于爱,却不止于爱,鲜花山谷的蜀葵,不仅是“蜀”葵,也是遍布世界有人烟之处的中国之美。那是丈夫送给妻子的礼物,也是热爱乡土的中国人赠予国土的礼物,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坛城。
最后,我们都在自己的坛城里,看得出了神,也看明白了生命。